话说，相信大家对这张孔府袄裙的照片并不陌生，交领短袄与上窄下宽双襕裙的搭配，成为众多商家设计明制袄子与马面裙的基础。

然而，网络上却有一派说法，认为这张图是将明代早期的袄子搭配到了晚期的裙子，是种错误的搭配。宽底襕的马面应该搭配长袄，宽膝襕的马面应该短袄。

论者更引春梅狐狸的文章，认为：「双襕裙流行年代是明代中期，与此同时，明代女装的衣长的流行却在逐由短衣向长衣发展……而由于底襕的被强调，膝襕被衣服遮掩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分化，①膝襕被省略；②膝襕因为膝襕占去了裙子大部分面积，而逐渐偏上。而因为底襕发展而被省略的膝襕，却在一些贵族家庭被保留下来了。而这些保留的膝襕无一例外地被用作了圆领袍等礼制服装，所以有理由怀疑，膝襕是否曾被当作服装礼制中的一条极细枝末节的规则。」

我自然也是这么相信的。

有一次在群里，和妹子提到我很苦恼白天马的搭配，妹子质疑我只是道听涂说，根本拿不出证据，不然现在商家铺天盖地的窄膝襕宽底襕设计，到底是从何而来。

我也很希望知道这个答案，毕竟宝宝的白天马只有交领短袄可以搭，如果不能搭的话，还要另外搞一件长袄来，吃土少女伤不起啊……

目前有出土马面裙文物的，我挖了十三个坟的报告[1]，加上孔府旧藏文物、还有中国丝绸博物馆所藏文物，还有各位亲朋好友知道我在搜集资料，东给一张西给一张，还有各种来历成谜的网络数据，一共搜集到马面裙图片62张，其中无襕裙有27件，襕裙有35件。

这个数据其实是非常不科学的，因为像是定陵就有47条裙子，襕裙只有12条，就知道无襕裙才是大宗。但是你知道的，就跟你我一样，研究者也喜欢各种金灿灿的织金裙子，对那种纯色的基本一笔带过，连拍照列入报告的兴趣都欠缺，所以就得出了个襕裙多于无栏裙的数字。而且很多报告都是给文字不给图的，什么「妆花织金百褶裙」，不看图还以为是褶裙不是马面裙，不看图根本不知道裙襕有多宽，所以这个不科学的统计基本上是无奈中的做法。

总而言之，懒得看字就看图吧。资料里无襕裙中有花裙6件、素裙11件、暗花裙10件。襕裙37件中，宽膝襕窄底襕有19件，超过半数。宽底襕的有5件，窄底襕的8件（以15公分为区别）。商家最常设计的窄膝襕宽底襕的马面裙，只有3件，其中1件还是介于花裙与襕裙之间，难以分类的。

算完我有一种，搞半天我的白天马是非主流啊的无言感……

而且跟你们说，这三件中，有一件是长这样的：（孔府旧藏的妆花织金蓝缎裙）这是花到要闪瞎我的狗眼啊！说真的要不是得找跟分类分，我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宽底栏窄膝襕的呢！而且孔府旧藏也没有年代所以这裙子基本上不能证明什么。

宽底栏窄膝襕马面裙的年代

剩下两件总算有年代，那件大家都眼熟的孔府「葱绿地妆花纱蟒裙」是万历年间的裙子，《大羽华裳》书中说的，不知道他怎么判断的，总之我信了。

另外一件是张守宗夫妇墓出土的「麒麟芝草莲塘鹭鸶纹缎裙」，中段织了15公分宽的花边，下端裙编织本色宽5.5公分的花纹，上迭缝一层15公分宽的莲塘鸳鸯纹罗纱，加一加膝襕宽15公分，底襕有20.5公分宽。张守宗的老婆不知道生卒年，张守宗是在万历三十一年挂掉的，所以推算他老婆也是万历时的人，应该也在情理之中。

于是两件都确定在万历年间，这对商家和妹子无疑是个福音，为什么是福音？往下看就知道了。

搞定了年代来看怎么搭

孔府那件很简单图画着呢，我们看到由外到内的穿著应该是：圆领袍、立领长袄、内部看不见的数层的，下裙最外层是窄膝襕宽底襕的马面裙。

至于张守宗夫妇墓的，上衣形制[2]有：对襟半袖单衣、对襟半袖袄、对襟合领夹衣、交领单衣、交领夹衣、交领袄，并未见到子母扣的运用，也没有见到圆领袍。由于简报没有衣物数据，所以只能从书中知道松竹梅花缎交领单衣衣长98公分，浅褐螭虎方胜纹绸合领单衣衣长74公分。至于其它在简报中，数据不明的衣物，目测也多为长衣。看看明代人像图，对襟合领的衣服大抵是搭配素色裙子，为民间妇人常见的穿著。则交领长衣比较可能与这件窄膝襕宽底襕的马面裙搭配。当然这并没有穿衣顺序的左证，只是一猜想而已。由这两件裙子最可能的搭配方式看来，用作严谨的态度来说，窄膝襕宽底襕的织金马面裙，搭配长袄穿着确实是最为保险的。

于是我的白天马真的只能去乖乖买长袄来搭了吗？宝宝不甘心！不是不甘心，其实是没钱你懂……我对于织金有种莫名的迷恋阿，刺绣的都无法吸引我。但是织金长袄真的不管哪家的价格都让人倒抽一口气，觉得荷包君将死。

于是我想到了万历年间墓葬，不得不谈的定陵。定陵中两位皇后的衣长是多少？根据出土报告的统计，孝端后平均衣长为70.35公分，孝靖后平均衣长为68.14公分。虽然定陵中的双襕马面裙，清一色为宽膝襕窄底襕的。但是以现在能判断年代两件裙子，也是万历年间的。要是我把立领、方领短袄拿出来搭配，其实也不能算是穿越，顶多是从北京瞬间移动到山东，快递小哥两天送达的距离。

然后我就一边安慰自己啊，如果放在洪武年间肯定会出问题的，不过这万历啊，万历年间就是僭越成风，大家一起来穿蟒袍，大家一起来服妖的年代，「遍身女衣者，尽是读书人」，男生都可以穿女装了，将竖领、方领短袄搭配了同时代就有的窄膝襕宽底襕的织金马面裙，人家也不会大惊小怪吧？但若是搭配了交领短袄，别人可能会有点疑惑：这非是从祖母衣柜里翻出来的过时短衣？

双栏裙有穿越问题，单襕裙有这问题吗?

按照春梅狐狸的文意，底襕的发展其实是因为衣长的变化，所以逐渐加宽底襕，进而省略膝襕。照理说，宽底襕马面裙应该出现在定陵之后，也就是明代晚期，譬如天启、崇祯，长衣流行的时代。

确实应该如此，不过我在整理资料时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。就是有一种裙襬缝一线圈的裙式。这种外接裙襬的做法，在夏儒夫妻墓（1515年）中就有出现，然后是被断定为明代中期的北京丰台长辛店618厂明墓中，也有三条这种：「向里折回一段，缝以丝线，使裙下摆有所变化。」、「围绕裙子向里缝进一条边，形似外接裙摆。」的裙子。而在定陵中，也一样有不少这种刻意缝出的线圈。

请不要小看这一圈线，看图就知道，上面那张图如果我不说他的底襕只有12公分，你一定会认为底襕是从线那边开始吧？然后认为这是宽底栏的裙子。然而其实没有，线那边已经到了距离裙底21公分处了，线和裙襕之间有9公分的空白。

这种线圈在素裙、花裙、襕裙中都有运用。像是上图，与襕裙并用的时候，在视觉上就会有底襕比实际来得宽的错觉。可以推论，明人对于底襕的装饰，其实没有想象中得晚。只是由于文物多半褪色，我们无法得知这些特意装饰的裙襬，裙身与裙襬的布料颜色是否一致。但就目前文物呈现的情况，裙身与裙襬应该是同色的，仅仅以线圈作为分隔，实际效果可能要真正了解内部构造，复原上身以后才能知晓。（我一直乱想这样会不会有鱼尾裙的效果）

而张守宗夫妇那件窄膝襕宽底襕的「麒麟芝草莲塘鹭鸶纹缎裙」，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，窄底襕5.5公分再加上15公分罗纱，将本来窄底襕与线圈的中间空白填满，而变成真正的宽底襕。

但无论如何，单底襕马面在明代中期显然已有，因为北京丰台长辛店618厂明墓同坑出土的文物就是交领短袄，如唐白云夫人肖像所绘制的情况。我曾尝试将女衣长度变化与底单襕的发展做系连。但这迹象似乎是有，却不是很明显，也许在大趋势中保个别有差异，正好说明了晚明女装百花齐放的现象，只能说底襕确实是逐渐加大的。

譬如嘉兴王店李家坟M3李湘妻之墓，约在嘉靖二十二年（1543年），出土的平安如意万字杂宝缎织金绸裙，裙长77，底襕约11公分。到了M1李湘妾陈氏之墓，时间约在万历十七年(1589年)，其四季花蝶万字杂宝织金绸裙，裙长76，底襕宽约17公分。妻妾相差46年才过世，底襕也增加了五公分之多。然而李湘妻之衣，已有衣长94的立领斜襟大袖衫，李湘妾陈氏的衣物长度则是在85-92之间，感觉上是衣长先发展了，裙装才缓步跟进，变化速度并没有像衣长那么快速。

而在盐池冯记圈明墓中，M1出土了底襕约为22公分的绫裙残片，M1年代报告中认为与M2差不多，应该在嘉靖中，然而墓室中出土万历通宝，所以当不早于万历年间。又有底襕9公分的璎珞纹裙残片。若此裙为单襕裙，则可证窄底襕与宽底襕裙其实曾同时并行。若此裙为宽膝襕窄底襕，则为宽膝襕搭配长衫之又一例。(M1出土之立领斜襟长袖衫，衣长已达104公分。宽膝襕之搭配下段论述。)

另外，定陵报告中写到有四条单襕裙，唯一有数据的是D11月白万寿织金妆花龙襕缎裙，裙襕10.5公分，标示为下龙襕。不知是否是宫廷与民间流行不同步的关系，于是各种襕裙同时出现在万历年间。

之后天启、崇祯年间的文物不多，仅盐池冯记圈明墓M3中发现一条。（报告将M3断定为万历年间，然而墓室中有出土天启通宝，所以M3应不早于天启）。至于孔府所藏两条，因为难以确定年代，所以无法讨论。但是按照常识与服装发展规律来说，确实是应该往宽底襕发展。

宽膝襕窄底襕的广泛搭配

如果要我建议预算有限的妹子买什么马面裙，我会强烈推荐宽膝襕窄底襕的马面裙。从目前出土的文物看来，出现得最早，能搭配的衣服也最多，而且样本也多。总之我们来用途说明它的百搭：

◆        搭配交领各种长度的衣服：

l          1502年，弘治十五年，南昌宁靖王夫人吴氏墓，衣长约59公分。

l          1532年，嘉靖十一年，徐蕃妻张盘龙墓，衣长在75-80公分之间。

l          1540年，嘉靖十九年，武进王洛家族盛氏墓，衣长多在80-90之间，甚至还有长达103公分的方领比甲。

l          1558年，刘湘妻丘氏墓，搭配的衣长为75-94公分不等，其中还有方领对襟衫，衣长达到88公分。

◆        搭配立领短衣：

l          北京南苑苇子坑夏儒夫妇墓正德十年(1515年)，衣长不详。

n          益宣王孙妃墓（万历十年1582年），衣长69-73公分。

l           定陵（万历十年1582年），平均衣长68-70公分。

◆        搭配立领长衣：

l          1543年，约在嘉靖二十二年，李湘妻之墓，已有衣长94的立领斜襟大袖衫。

◆        搭配方领短衣：

l          定陵（万历十年1582年），平均衣长68-70公分。

◆        搭配方领长衣：

n          1540年，嘉靖十九年，武进王洛家族盛氏墓，有长达103公分的方领比甲。

n          1558年，刘湘妻丘氏墓，有衣长88公分的方领对襟衫。

由此可见，宽膝襕的织金马面，并非只能搭配短袄，而是能从各类短袄搭配到各类长袄，用途极为广泛，应该鼓励商家多出多设计。

我们总有一种，宽膝襕的织金马面搭配长袄，膝襕会被完全遮掉的错觉。实际上在嘉靖万历年间流行的长衣约在80-90公分之间。此时的膝襕并没有完全的被遮盖住，如果衣长在90附近，说不定膝襕还会露出来。当衣长至100多公分时，则膝襕才会完全被盖住。（具提供照片的商家表示，图中模特儿身高172公分，衣长约105，站的时候膝襕是盖掉的）这也是为何，在嘉靖、万历年间，衣长已至90时，宽膝襕的马面仍然占有多数的原因。

结论

在衣长的变化过程中，群襕的变化趋势大抵是由宽膝襕往宽底襕发展，但是变化稍后滞于衣长。于是在万历年间，更因为宫廷与民间流行趋势不同，各种宽窄位置不同的襕裙，一起出现在万历年间，也因此形成了各种搭配的可能性。兹就所收集到的资料，统计如下表，所见有限，难免疏漏，如有问题，请不吝赐教指正。

[1] 戴缙夫妇墓清理报告、南昌明代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发掘简报、武进王洛家族墓、北京南苑苇子坑明代墓葬清理简报（夏儒墓）、江苏泰州市明代徐蕃夫妇墓清理简报、江苏泰州明代刘湘夫妇合葬墓清理简报、江苏泰州明代刘鉴家族墓发掘简报、嘉兴王店李家坟明墓清理报告、江苏泰州森森庄明墓发掘简报、江苏江阴明代薛氏家族墓、明益宣王夫妇合葬墓、盐池冯记圈明墓、贵州思南明代张守宗夫妇墓清理简报、明定陵考古发掘报告。

[2] 报告中列举出土之衣服有：浅褐流云天鹅纹绢对襟半袖单衣(图二四)、浅褐螭虎方胜纹绸交领单衣、谷黄素缎交领单衣(图二五)、驼色松竹梅缎交领单衣、灰黄素缎交领单衣(图二六)、驼色云纹暗花缎交领夹衣、驼色素缎交领夹衣、植色素缎交领夹衣、姜黄暗花绸交领袄、驼色素级对襟半袖袄(图二O)、驼色素纺交领夹衣、浅檀素纺交领夹衣、驼色摘虎方胜暗花缎交领夹衣、姜黄如意小花绢交领夹衣。其中「浅褐螭虎方胜纹绸交领单衣」因为有文物图片，所以根据文物修正为对襟合领夹衣。